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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蛰存诞辰120周年|《施蛰存年谱》的撰述历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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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5-03-17 16:40: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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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更新:2025-03-17 16:40:05

【编者按】

2025年是施蛰存诞辰120周年。为纪念施先生120年前在杭州诞生,浙江大学出版社近日出版了《施蛰存年谱》,详细记录了施先生的一生。本文为该书的后记,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刊载。

施蛰存先生(1905-2003),沈建中摄

正在筹备增订《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3年9月版)的2018年秋间,忽然接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洪治纲教授来邮邀约,命我撰著这部《施蛰存年谱》,真是喜出望外。其实我早有志于撰述施氏年谱,毕竟“编年事录”与年谱是不尽相同的两种文本形式,编纂要求与目的显然迥别,而学术规范和方法却是大同小异的。

年谱以及所谓“编年事录”都为传统的史学体裁,就是以爬梳文献、揭示史料来弄清并还原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,通常以编年体记载人物生平事迹,依据谱主或传主的有关文章著述、文献资料等所载记录,加以严谨考订,评判有据;尤其甄别真伪,合理取舍,进而按时编次,“记事者,以事系日,以日系月,以月系时,以时系年,所以纪远近,别同异也;故史之所记,必表年以首事”(杜预《文选卷四十五·春秋左氏传序》)。

相对而言,从承继文史学传统性来论,“编年事录”这类文体的编撰方法,与年谱息息相通,着意撰述之周详缜密,力求“探赜索隐、钩深致远”(《周易·系辞上》)的方式,叙述多以引文为载体,旨在构建史实现场感、强化事迹阅读感;更重要的是可对传主生平活动细加考索辨析,是赋有考证特征的研究性传记文本。从这方面来论,蒋天枢编撰《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》堪称典范之作,老先生恂恂谦厚地在“题识”里写道:“所知粗疏缺略,不敢名曰年谱,故题‘编年事辑’。”如此学术风范,不仅使我尊崇,而且指明这类文体从属于年谱,也可以说是年谱类的分支体裁。

而从传统年谱的体例、规范、考索方面来论,则要求更规整、更精练,“故撰录事迹,诠次法程,钩元提要,庶有取尔”(章炳麟《正学报缘起·例言》)。行文往往述而不作、叙而不议,句型句式更为简明精准,提纲挈领,言简意赅。对谱主行谊应有相对的明确性和肯定性,纯属树碑立传式的文本。

历来撰述年谱的学术传统,非常重视“精审”功夫,“用绣花针的细密功夫来搜求考证他们的事实,用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来评判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”(胡适《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》)——则是我所期盼的著述境界,于我又是一项学术挑战。所以,我认定对自己要求有较完善的研究基础训练,方能完成这项撰著施氏年谱的任务。

早在1998年初春,承三联书店吴彬女史高谊,推荐我加入林祥主编“世纪老人的话”丛书,由此拙著《世纪老人的话·施蛰存卷》(辽宁教育出版社,2001年11月版)问世。书内“小传”“访谈实录”,都尽力用心撰写,且注意系统性叙述。按丛书体例,要求有个千余字的“大事年表”,可我一发而不可收,却撰写三万字的《施蛰存先生年谱初编》(讫2001年5月),附于书尾。

当时撰述颇有拓荒体验,悠然浮现眼前。长期以来,有关施先生的资料庞杂零散,记录有同有异,个别说法互为牴牾的也有。为此,费时三年,业余时间大半都在图书馆度过,从找寻素材入手,点滴累积;而对于具体问题,很多是在施先生的帮助之下,逐一探究梳理而获知,如生辰,名、字、学名,中学毕业时间,任教多所学校的薪水情况,还有多种未完稿、未刊稿和遗失稿题名,以及抗战胜利后曾编《大晚报》副刊之经历,不可胜数。当时囿于“丛书”的体例和篇幅,未能详尽,可作为研究性文本,印行整整二十余年来,在写作方法、过程和搜辑史实的扎实层面上,姑且有些自得。

接着撰著《世纪老人的话·贾植芳卷》(辽宁教育出版社,2003年4月版),亦写作《贾植芳先生年谱初编》附于书末。对我来说,不仅是迎难而上的课题,尚能促使自己更好地掌握研究方法,获得提升专业的学术觉悟与识见。

然后,又费了十二年的工夫,奋力得125万字,撰成《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》,至此所耗时都十六年。最初的撰述构思,即以编年体例为“经”,以纪实体裁为“纬”,考索细节,把适用的零碎材料组织串连起来,构成其毕生行谊。并于这部研究性纪实文本,注重引文的表述形式,坚持“事录有据,录有所源”,在撰述上做到听闻的就是听来的,见诸于资料的就是抄来的;假如绘声绘色、添油加醋地像自己亲闻、亲见和亲历似的,岂非穿窬。

这期间,图书馆查阅显然是重中之重,多少有点“读书破万卷”的抱负,以求实践读书得间、博洽多闻的志愿,目标是要把施先生的著译以及所刊文章,其版次、期号、篇目、署名,争取调查清楚,虽说是撰述于《编年事录》,可我的撰述过程恰似在编一份施先生的全集篇目,其殆庶几乎。

那时,从施先生的出生地杭州起,苏州、松江、慈溪、长沙、贵州、云南、香港、福建、南京、北京,凡他经过之处,均为我寻访踪影必到之站,并写作《遗留韵事——施蛰存游踪》(文汇出版社,2007年版),相继出版拙编《北山谈艺录》(文汇出版社,1999年版)、《云间语小录》(文汇出版社,2000年版)、《北山谈艺录续编》(文汇出版社,2001年版)、《唐碑百选》(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1年版)、《施蛰存日记·闲寂日记、昭苏日记》(文汇出版社,2002年版)、《施蛰存序跋》(东南大学出版社,2003年版)、《雨的滋味》(江苏文艺出版社,2011年版),别有《从北山楼到潜学斋》(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4年版)。这些阶段性成果,如同构造大厦那样添砖加瓦,都为我撰著《编年事录》打下稳固地基。

在《编年事录》印行后,仍不懒不馁,兴味尚盎然,按王国维教导“故深湛幽眇之思,学者有所不避焉;迂远烦琐之讥,学者有所不辞焉。事物无大小,无远近,苟思之得其真,纪之得其实,极其会归”(《国学丛刊》序),在力图全方位持续阅读文献的基础上,积日积时地搜集,拥有了十来袋卡片和复印素材。同时选编《北山译雨》、《文饭百衲》、《施蛰存诗卷》(二卷),还编定《施蛰存集古文录》(十二卷)拟目,皆因延宕而错失良机,但编纂过程亦为扎实基础;好在拙著《北山楼金石遗迹》(三卷本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)得以印行,更使我准备增订《编年事录》的信心倍增,亦是我撰述这部年谱之“粮草先行”。

《施蛰存年谱》出版纪念藏书票

我当然加倍珍惜治纲教授提供的如此难得的治学机缘,下了决心,谨慎从事,心愿不能制造伪劣品。于是,重温顾起潜老人对于年谱论述的辅导,以及罗尔纲老先生治史考证方法的启示,制定了撰述流程与路径,将2012年以后所得的十来袋素材,细加整理出适用的电子文档资料,择取重要并精准应用,先行增订《编年事录》,待有了一个初稿轮廓,再在此架构上梳理谱主行迹,参照传统年谱的范式从事写作,在研究性的深化层面,致力于严格的清晰的文本转变、叙述调整和妥善撰作。

遂即倾力整理这十来袋素材,一鼓作气辑录半年,深感量大繁重,考虑再三,这确是一条学术训练之正路,治学好比跑马拉松,讲究耐力,发扬细致沉着的学风,像沈从文先生的“欢喜打硬仗,不求什么侥幸速成,不怕泥沙杂下,总认为这个工作,就必需坚持下去”。其间治纲教授常来邮件鼓励,终于收获可用于增补的30余万字资料,大大充实了撰著这部《年谱》的前期准备。

这批材料,大都已进入公共领域,基本上是栖息在图书馆、数据库,或散落于市肆网站、拍卖图录,也有最近新出、新见的材料;纵然孔孟老夫子尚未见过,抑或四书五经亦失收,可实为研究公器,更无“先见是王、后见为贼”之分,在我只是做了搜辑、归纳、整理和运用的工作。再说任何“大部头”著述,因所获材料受制于流转实际和时间截点,通常若干年后方作修订,吸收新出新见的材料,阐述新论点新观点,也是学术惯例。除了当年施先生以及师友们提供的资料外,尚有散见于市肆材料,起初露面或模糊,或隐蔽,也有仅见信封邮戳,过数年后流转方露真相,皆为我撰述的增益良机。

毕竟闻见有限,在恪守“不知为不知”之训的同时,也明白贪多求全并不可取,捡到篮里未必是菜,诸如讹字笔误、有失公允之词、“记忆并不可靠”等疑问;而搜采信札、日记以及未刊私稿、手抄稿更需辨证,因其文体相对主观感情色彩浓厚,时有发生离实际相去甚远的情形,盲从极为可怕;还要警惕充斥“卖点”的低级庸俗小报书刊之造谣,如果是非不分,为着猎奇而搜求隐私,或轻信这些侮辱性谣传而抄引入谱,势必跌落以讹传讹的泥沼,误导读者,进一步诋毁谱主。况且从人类祖先抓起树叶遮羞之时,隐私就已为人们的自然权利。编纂年谱岂能道听途说,一份证据说一份话,亦可适用“疑罪从无”原则。这就需要披沙简金般的辨伪考据,致力于撷取精华的剪裁功夫。

顾起潜老人教言“窃谓年谱之作,难于资料之搜集”,“均必点滴积累而成,非一蹴即就之业。勤采博访,偶遇一事,如获至宝,亟以入谱,深恐一纵即逝。在同好者见之,自能称赏;在不事考证者见之,往往以为繁琐,此乃见仁见智之异也”(《文衡山先生年谱序》)。我为这部《年谱》搜辑的材料,除了施先生的日记、书信和作品之外,还广泛于文学史、教育史、学术史、地方史、出版史、抗战史等关联,以及许多与施先生交游者的信件、笔记,乃至传记、年谱、全集等,包括与鲁迅、周作人、茅盾、郭沫若、郁达夫、朱自清、沈从文诸位的往还文字,凡目力所及,有的放矢地摘录要点,如关于“《庄子》《文选》”“献策”“第三种人”“《现代》和《文学》”等史实,也就一目了然。

既然勤于搜求,手头已有积累的材料,然而写作过程在于理性的学术判断,激活已入囊中的资料,更好地把握谱主事迹与编年之间的关系与准确度,采用综合互证的研究方法,从背景宏观至个体微观,尽力依据历史文献与时期语境,有机地将引文融入于编年叙述之中,使这位知识人近百年的生活与文学轨迹,能置于二十世纪历史文化的大框架中来展现,试图以“发未发之覆,道未尽之言”的理念,体现自我思考、认识、见解以及刻意探究史实的学术价值取向。

从《施蛰存先生年谱初编》到《施蛰存年谱》,在这二十余年间,正是图书馆检阅方式的转型期,由抄写、复印、相机翻拍、手机拍摄到随意下载;由查检目录卡片、一页页翻阅原刊、一盒盒观览缩微胶卷到电子屏检索,直至访问数据库。一路走来,体悟便捷,衷心希望各类数据库发达,更加公益性地开放;但无论如何,数据库仅仅是服务学术的工具,而在研究质量上万万不可因速成而退化。

谢泳教授长期关注网络时代的治学,多有坦率观点:“辑佚工作的收获很多,中国现代文学尤甚,但我们都知道,其中的许多工作是通过机器来的。”“机器瞬间能找到的史料,严格说就不是史料,是现成知识,现成知识只能是解决新问题的辅助史料。”(《新时代的文史研究》)因此在检索和写作时,应有起码的学术追求和目标,不能满足于为“辑佚”而“争功”,何况凡进入公共领域的材料都具有共享属性,无“佚”可辑,大可不必“抢跑道”。

这些年来,大家都注意到“如今检索这么方便,研究者断章取义,胡乱发挥,是常有的事”(陈平原《为何以及如何编“全集”》),遑论有待于不断完善的阶段性著述,亦有失实失误之处,更有草率编印的伪本。倘若缺乏判断,优劣不辨,盲目引用,极易沾染“移花接木”之疾。章太炎语重心长地说:“今日著书易于往哲,诚以证据已备,不烦检寻尔。然而取录实证,亦非难事;非有心得,则亦陈陈相因。不学者或眩其浩博,识者视之,皆前人之唾馀也。”(《再与人论国学书》)谢泳教授也说得通透:“有些学者,总能长篇大论,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,那些长篇大论和高头讲章,总是要在别人已见史料或者原创结果上的延伸。”(《新时代的文史研究》)果如是乎?“演义笔法”泛滥,因袭徒标字数,则獭祭饾饤,助长了泡沫化的环境。

葛兆光教授指出“对于他人的论著只选择看与自己所需要的部分,甚至把他人的论著当作‘资料转运站’,从里面转手抄撮一些文献”,“完全不顾上下文语境,很少体会他人的研究思路、资料取舍、分析立场”(《从学术书评到研究综述》);又谈及“很多人不按照规矩、堂堂正正来读书引书,而是拍拍脑袋,好像都是自己的新发现,甚至把别人说的话题做的课题拿过来,包装包装,改造改造,就算自己的了”(《在旧传统和新时代之间》)。有次在图书馆阅览室与我所敬重的“冷板凳”长者攀谈,不知怎的竟然说起“文抄公”“文剪公”“文窃公”“文盗公”,老人家忿然说:“一边捧着我的书在窃思路、剽材料、偷字句,一边却虚张声势、不懂装懂,如何为人师表?”在我认识,多有轸慨,以当儆戒也。虽说“谁没有年轻过”,可在继承发展前辈学者的学术成果方面,应该理性地体味不同研究环境和条件的差异,学习前辈学者们那种披荆斩棘、百折不挠地探索未知领域的精神,连伟大的牛顿也有名言“如果说我看得比别人更远,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”。可见,不断提倡严格的学术伦理、朴实健康的研究风气,显得多么重要。

有位学刊编辑在谈及刊物质量下滑时说,当治学基础和学术素养明显不足时,在急功近利动机的驱使下,数据库也会发生副作用,有时面对轻而易举的检索结果,大惊小怪,望文生义地生搬硬套。他戏言,最初是“辑佚大兵”压境学术报刊,近年“找碴大军”伏击学术阵地,罔顾过去式的阶段性成果,抓来当活靶子瞄射,“更有一批人,完全不按学术基础和规则,以一知充百知,拿放大镜在别人身上找碴儿,只要找到一个碴儿,就证明我比你高明”(葛兆光《在旧传统和新时代之间》)。因而,时有违背常识,一知半解地闹笑话。

看来面临的关键是,“萝卜干饭”还要吃、“冷板凳”还得坐,应该以深入研究的学问支撑来检索所需素材,注重运用新见史料进行探索自我的崭新的学术见解。我的体会是,要有大量阅读文献的基础,只有读书多,才能见识广,就会激发问题意识,产生设法研究的驱动力,思考议题不时跳出,那就一个个地消化。这样研究与写作便有提升的目标,就需要更充实的相应资料论证,再在数据库的协助下搜集潜在资料,把握源与流、表与里、因与果的内在关联性,通过整体与局部、现象与本质的分析,着力打通新见材料在基础层面与深度研究之应用,进行客观的学术史评估,以宽广视角去解读、分析、判断,感悟具有探究价值的论题,体现自我的钻研赋能。

当这部年谱写定成稿时,尚有意犹未尽之感,忆及1998年暑间看望施先生,他抬头就递来手上的书,说“胡从经送来的新书,你看看后面的跋”,何也?读了立刻想到先生早已有的诲教和一再提醒,而经过这些年体验,则更是清楚明白了。清朝学者郎梅溪谓:“若不多读书、多贯穿而遽言性情,则开后学油腔滑调、信口成章之恶习矣。”既然为学岂能如此,我的这部年谱实在向往走走治学的“渔人之路”,期待像张文江教授所解释的那样“行行复行行,包含着渔人一路的精进”,“‘忘路之远近’极要”,而“山口‘初极狭才通人’,正是进入桃花源前的艰难境地,所谓‘黎明前的黑暗’,坚持走完最后的数十步,终于‘豁然开朗’而到达目的地——‘桃花源’”(《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——<桃花源记>解释》)。有关这部年谱的缘起,很值得纪念,先于此略叙大概,竭诚致敬施蛰存先生诞辰120周年。同时,承蒙洪治纲、宋旭华、吴心怡诸君鼎力相助加持,敬致谢忱。

《施蛰存年谱》,沈建中/著,浙江大学出版社,2025年1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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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5人参与,1条评论
  • 卡通粉丝俱乐部卡通粉丝俱乐部  2025-03-17 17:00:01  回复
  • 如果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去搭理,你会变得更糟,生活也随时会彻底被时间毁掉,因为时间总是把好的变成坏的,能吃的变成发霉的,青春的变成年老的,你的人生本可以自己左右,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;你的青春也可以自己决定,是潇潇洒洒,还是漫不经心,你都可以自己做主,何必把事情交给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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